我是音乐圈的局外人”丨指挥大师里卡多·穆蒂采访
指挥大师里卡多·穆蒂成为当今国际乐团最负盛名的指挥之一已有四十余载。他明星式的舞台风采受到全世界乐迷的追捧和爱戴。四十余年间,他指挥过众多世界知名乐团。1972年至1982年,他是伦敦爱乐乐团的音乐总监,之后他在费城交响乐团坐镇十二年,在成为芝加哥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前,他还在斯卡拉歌剧院指挥了近二十年。2010年,他接过了芝加哥交响乐团的指挥棒。他说:“芝加哥交响乐团将是我最后一个坐镇指挥的乐团。”本文原载《音乐爱好者》 , 2013 年第一期。
2009年12月31日,穆蒂第一次来到中国并执棒了上海交响乐团的新年音乐会。2013年1月31日,穆蒂将再次拜访中国,这次的目的地还是上海,而这次他将整个芝加哥交响乐团都空运了过来,为上海的乐迷献上一场不容从过的音乐会。
2012年底,本刊记者在上海音乐会前在纽约对大师进行了独家专访,带领我们的读者一起探究大师的音乐人生以及芝加哥交响乐团的音乐特色。
● - 余倩 ○ - 穆蒂
● 我们知道你的父亲是一位杰出的医生,还是一位音乐爱好者。而你的母亲虽然不是一位音乐爱好者,却一直非常支持你的事业,而且对待你的演出相当认真。有报道说她从来不在你指挥的音乐会上鼓掌,并热衷阅读乐评人对你音乐会的评价。你的家庭背景如何影响了你的音乐生涯?你是在何时建立了与古典音乐的终生联系?
○ 我的父亲是一位医生,但是他一直坚持音乐是他的孩子们的生活中心。即使我们都有其他的事业追求,例如律师、医生、工程师等,他始终坚信学习音乐是十分重要的。我是我们家庭中唯一一个非常严肃地将音乐作为自己终生事业的孩子,这也许是他始料未及的。我从未间断过自己的音乐兴趣,直到我在马耶拉的圣皮耶特罗音乐学院(Conservatory of San Pietro a Majella)遇到了我的钢琴老师,温琴佐·维塔莱(Vincenzo Vitale)。他意识到我在音乐方面很有天赋,便鼓励我进行专业的音乐训练。
当时我父亲一直未允许我在学习音乐的同时放弃其他基础学科的学习,直到我进入了大学,因为他对子女的教育目标是,我们家五个兄弟应该从事五个不同的精英职业。在当时的意大利南部想成为一位职业音乐家对于我父亲而言就像人类可以登上月球般不可思议。 但是我在音乐方面的进步神速,不仅在小提琴上、在钢琴上,在指挥学习上亦是如此。这样,我父亲才同意了我将音乐作为我的事业。这是我音乐生涯的开始。
就像你所说的,我母亲不在音乐会上鼓掌。我的母亲是一位受人喜爱但是对待任何事都非常认真的人。她觉得给自己的儿子鼓掌有些“浮夸”的感觉 。因此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在音乐厅里鼓掌,而更关注观众的掌声。我十分感激她的这个观点,这在当今的社会已经完全改变了,当下在音乐厅鼓掌最热烈的应该就是亲人了吧。
● 你一开始学习的乐器是小提琴,之后转为钢琴。是什么原因终止了你成为一名器乐演奏家?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最初学习的是小提琴,一年后便可以在公众面前演出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之后我转学钢琴,两年后便可以很轻松地公开弹奏舒曼的主要曲目。然后,当我受到鼓励尝试学习指挥的时候,我并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指挥家。当时那不勒斯音乐学院的音乐总监说比起钢琴来,我在指挥方面更有天赋。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判断出来的,但是他给了我尝试的机会,而那次尝试也相当成功。于是在那之后我又开始学习作曲,而且一学就是十年。如今已经很少有学习指挥的学生会花如此长的时间学习作曲了。年轻的指挥系学生们对站在指挥台上更感兴趣,而不是花更多的时间钻研和声、对位法以及配器。
莫扎特第41交响曲(里卡尔多·穆蒂/维也纳爱乐)
● 你曾经提到过,不断地从新的角度学习一部音乐作品的重要性。为什么?
○ 每个指挥都应该对于作曲技巧烂熟于心。但是如今具有这样资质的人很少,因为练习乐器比学习乐理简单多了。正如托斯卡尼尼所说,学会如何使用指挥棒打节奏很容易,但是学会用指挥棒创造出音乐就没这么简单了。
● 除了器乐、作曲的学习经历外,还有什么是帮助你成为指挥大师的原因呢?
○ 除了对于各种乐器的了解,对于经典知识的学习也是很重要的。这里的经典指的是文学、哲学、拉丁文、希腊文,这些是学习音乐前的基础准备知识。有了这些知识,你不仅仅只是一个可以快速识谱的人,这些知识也帮助你更好地诠释音乐。
舒曼A小调钢琴协奏曲(大卫·弗雷/里卡尔多·穆蒂)
● 1971年,你受指挥大师卡拉扬的邀请在萨尔茨堡音乐节指挥了音乐会。这个经历对你的音乐生涯有什么影响?
○ 这个经历对我而言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我从来没有期待过自己能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机会。当时我是佛罗伦萨节日歌剧院的音乐总监。卡拉扬不仅是一位杰出的指挥大师,也非常热心于给年轻的意大利指挥更多的演出机会。当他听说我在佛罗伦萨节日歌剧院指挥时,便邀请我去萨尔茨堡指挥。其实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个邀请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我与卡拉扬还没有见过面。我去了萨尔茨堡,成功指挥了维也纳爱乐乐团。在那次音乐会之后,维也纳爱乐乐团每年都邀请我去指挥,从1971年至今四十多年,每年我都会与维也纳爱乐合作,包括新年音乐会、录制唱片、巡演、节日音乐会等,乐团还授予了我“金指环”。只有很少的指挥能够获得“金指环”,因为一个乐团不能娶太多“老婆”。
● 你指挥过许多世界顶级的交响乐团,包括柏林爱乐、纽约爱乐、维也纳爱乐等。与这些乐团相比,芝加哥交响乐团有何独特之处?
○ 每个乐团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这些性格取决于指挥在任时对乐团的塑造。每个乐团也体现出它所代表国家的性格以及这个乐团所在城市的文化特色。芝加哥交响乐团的特色在于它的强大有力、活力四射以及演释音乐时直截了当的性格,但同时,它也有能力展示它的细腻和温柔。可以说它既有强大的爆发力也有精致优雅的一面。我当然承认这个特色来自于之前几任指挥的浇灌,但是,我也认为乐团的风格是它所处环境造就的。芝加哥这个城市以芝加哥交响乐团为傲,芝加哥交响乐团也为自己所处在这样的城市而自豪。这个城市给人安全感、安定感,给人以自信心,这一切都反映在我们的音乐中:真诚、直接、开放正是美国中西部的文化特色。
柏林爱乐的特色在于强而有力,维也纳爱乐的特色在于精致细腻,芝加哥交响乐团则很好地结合了这两点。追溯到乐团的起源,这支乐团其实是一支德国乐团。这个德国之根在某种程度上仍然存在着,虽然在几十年来有所变化,但是只要我们保留这个根,那么在我们这棵大树上就会开出不同颜色的花。
● 你如何看待当代音乐?当代音乐在芝加哥交响乐团的曲目库中占多少的比重?
○ 我认为当代音乐很重要。当代音乐是音乐家们用不同的性格、语言、系统等进行的音乐实验。我们应鼓励年轻的音乐家们不断探索新的音乐形式的可能性。当今,我们在生理上仍与调性音乐有着更紧密的连接,即使是动物也是如此,例如聆听莫扎特音乐的奶牛能产出更好的牛奶。因此,从生理角度而言,当代音乐相较古典音乐仍然更难让我们“吸收”。是更难于被我们的心接受,而不是难于被我们的大脑接受。当你走进一个音乐厅听到一个新的作品,即使你的大脑完全接受了,如果你的心没有接受它,你也很难将这个乐曲带回家。
不过,这并不是说我们应该停止创作当代音乐了。我相信,因为现在世界各地的移民趋势越来越频繁,未来不同的文化、系统、想法、音乐、艺术互相冲撞会让许多艺术重生。这些不同的文化会相互融合,相互影响,最终会滋生出新的音乐形式,甚至新的人类,这是非常令人期待的事情。当然,我们应保留一定的传统,文化的根基是重要的。
我不知道具体的数目有多少,但是芝加哥交响乐团的曲目库中有不少现代音乐、当代音乐。在我担任费城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时,我委约了很多现代作品,如今在芝加哥交响乐团也是如此。一位优秀的音乐总监应该知道如何在同一音乐季的不同曲目中获取平衡,让听众能够有机会聆听到从巴洛克到古典、浪漫时期,一直到现当代作品。如果音乐总监只指挥他自己喜欢的音乐,那是错误的。
● 你曾在一次采访中将自己称为“音乐圈的局外人”,能为我们解释一下这个含义吗?
○ 我的整个音乐生涯是由乐团塑造的,无论是在佛罗伦萨、伦敦、费城、斯卡拉还是芝加哥,也包括我在柏林和维也纳。我每去一个地方,都是因为乐团音乐家们的召唤,而非任何其他原因,诸如团体、政治等。我并不是一个热衷于曝光率、参加不同的聚餐以及社交生活的人。我不喜欢为了增加曝光度而上电视等等,我享受作为一个艺术家,站立在舞台上。除此之外,我享受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自由,我喜欢离开音乐圈,避开闪光灯。所以我说自己是一个“局外人”,我不喜欢做那些“围绕在音乐之外的事情”。
● 除了音乐之外,您有其他什么兴趣爱好吗?我知道我的许多音乐家朋友都喜欢烹饪,我的一位钢琴家朋友曾对我说这是因为音乐家都需要在家练习,不想浪费时间外出就餐。您也是这样吗?
○ 许多年前,我可能煮了一只历史上最贵的鸡蛋。当时我在费城交响乐团,那是我第一次尝试煮鸡蛋,于是我打了个国际长途给我身在意大利的太太,她花了二十五分钟在电话里向我讲解如何煮鸡蛋。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当我有闲遐时,我喜欢骑单车去兜风。我骑自行车的技术很好,记得在我十五岁时,在意大利南部,我骑着单车跟着一群比我大的男孩子一起去一个城堡,虽然我当时人比自行车小,甚至坐着都踩不到踏板,但是我不想落在他们后面,我就站在踏板上一路骑过去。
我也喜欢开车。我喜欢开车去意大利南部,当路比较直的时候,我喜欢感受车速,当然还要注意躲开警察。
● 你会如何描述你和乐团团员们的关系?你是更像他们的导师还是更像朋友?
○ 我从来没有想过如何定义我和乐团团员们的关系。我觉得好的关系的基础是,你是你自己。如果你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而且有能力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别人,你就能很好地指挥乐团。当然你不能成为一个独裁者,你不能强迫乐团照你说的做,但是如果你很明确知道你对于作品的诠释是什么,而且用具有说服力的方式传达你的想法,他们就会跟随你。如果你自己也不确信自己要的是什么,乐团马上就会意识到这点,因为你的指挥不明晰,那他们可能就会反对你。还好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
在指挥台上,有时你需要和蔼、绅士,但有时你也需要变得强势,因为毕竟一个乐团是由一百二十多人组成的,并非每个人都认同你。总体上而言,我很少变得很强势。人们常会认为我的指挥风格是强势的,但是这并非因为我想成为一个独裁者,这源自于我的教育,源自于我对待音乐作品的认真。
乐团团员喜欢我吗?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最难指挥的乐团就是维也纳爱乐。如果我能与他们建立一段长达四十二年的成功关系,这应该可以说明世界上最难指挥的乐团喜欢我吧。当然我不认为每个人都喜欢我,但我相信大多数人尊重我。
● 芝加哥交响乐团上海音乐会上你将会指挥两部曲目,一部是门德尔松的《意大利交响曲》,另一部是贝多芬的《英雄》。能最后为我们的读者谈谈为何选择这两首曲目吗?
○ 选择这两部曲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从来不会特地为不同的城市选择不同的曲目。选择门德尔松的《意大利交响曲》并非因为我是意大利人,而是因为这是一首动人的交响曲,同样贝多芬的《英雄》也是一部大师级的作品。当然我也想借这部作品展示我们杰出的乐团铜管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