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第一个将我们屏蔽在古典音乐之外的是“古典”这两个字,那么第二个让很多人无法进入古典音乐领域的致命障碍,在于“我怎么没听懂呢”。
中国的教育模式使人们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每道题都有标准答案,每篇文章都有中心思想。我们从小受这样的训练长大,一旦接触到音乐,便产生一种先天的冲动:我得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在上大学,正是所谓先锋音乐最火的时候,我就在内心不断地问自己:“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它要表达的是什么?”但是关于音乐,有一句著名的描述:“当文字停止的时候,音乐就开始了。”它几乎无法表达,但中国人偏要去表达。
所以,放弃这种想法。音乐不是让你“懂”的,只需要你去感受。音乐带给人的首先是一种生理反应,它的旋律让你的身体和神经慢慢松弛下来,然后生理再演变成心理,我们会感到愉悦、感动、欢快或忧伤。
我对古典音乐的标题有着某种程度的警觉,因为它们很多都是后加的。比如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甚至被写进了中学英语教科书。如果你认真去听这段音乐,开始的部分的确给人一种置身月夜的感觉,但是再往下听,始终都是这个主题吗?还有贝多芬的《命运》和《欢乐颂》,都像刷在墙上的标语一样,被定义、被局限,以至于我现在很少听贝多芬的交响乐。当音乐被过分地标题化、过分地凸显“意义”时,“懂”是“懂”了,但反而会出现另一种距离。
我直到现在都不太敢听《梁祝》,为什么?我在上大学的时候,为了弄懂所谓的古典音乐,搞到一盘《梁祝》的磁带,是西崎崇子演奏的。
这首曲子的每一段旋律乃至哪种乐器代表哪种情绪都写出来了。当时觉得挺过瘾——这部分代表封建反动势力,这部分代表婚姻受阻,这部分代表离情别绪。
按照文案的提示听下来,我觉得这首曲子我有点儿明白了。但是从此我再听就觉得很腻,因为它拒绝了我所有的联想,音乐要是这么简单,那就不是音乐了。
我永远忘不了1994年冬天,我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准备自己策划的一个系列访谈,要采访11位著名的老学者——季羡林、启功、张岱年、胡绳、任继愈、张中行等人,平均年龄超过80岁,最年轻的是将近70岁的汤一介先生。那时候我记了数万字的笔记,每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看这些老学者的背景资料,记录“路标”,整理问题。我一直是音乐爱好者,但对古典音乐还时常找不到感觉。有一天,我听祖宾梅塔指挥的柴可夫斯基的《第六悲怆交响曲》,依然把它当成背景音乐,边读资料边写问题,当第一乐章的转折出现的时候,我的笔往那儿一扔,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从来没有一份说明书上写着,第一乐章转折在哪儿,它代表了什么。而我在那些80多岁老人的故事中,在整整一个世纪的脉络里沉浸了很久,那一瞬间的音乐忽然让我觉得,所有的老人都回到了他们的青年时代,也曾春光灿烂、朝气蓬勃,那种极其美好的回忆在微弱的乐声中慢慢呈现出来。
在那一瞬间,我找到感觉了,从此觉得进入古典音乐并不难,有时候就是一层窗户纸。只要放下“要听懂”的目的,全然放松地去感受,用自己内心的东西跟音乐所给予的东西去碰撞。碰撞出来的不一定都是欢愉,也有痛苦,可能到了某一个年岁,突然会喜欢上一种秋风萧瑟或含泪微笑的旋律。有人说:“痛苦的时候要听欢快的音乐。”但我不这么认为,我痛苦的时候要是让我听《节节高》,那我恨不得把机器砸了。痛苦的时候要听同样痛苦的声音,它反而会抚慰心灵。
尽管大多数时候音乐只被我们当作生活的背景,但是你要知道,好音乐全是抢戏的,它绝不甘于充当背景。无论你正在读书、写字还是干别的什么,突然这一瞬间你停下来了,这就是音乐抢戏了,它触碰了你此时此刻的心境。
时隔这么多年,现在当我听到这段音乐,我仍然要克制自己的感情,否则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想到十几年前的那段岁月,总有一种画面感:似乎是一位老人躺在病床上,岁数很大,身体无法动弹,但是他的思维仍在继续。从他的躯体里又倔强地生长出来另一个他,向生命的过往走,走着走着会被拽回来,但是挣扎开继续走,又被拽回来,最后终于挣脱了躺在病床上的躯壳,回到自己的青春岁月,最美好的时刻。有护士在给他打针,那个乐章的转折就出现在打针的时刻,然后那个声音慢慢消失了……
当然,这仅仅是我的一种诗意的理解。我采访过的那些老先生,绝大多数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