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斯塔科维奇一生共写了十五首交响曲和十五首弦乐四重奏,两个十五构成其音乐成就的核心,数量虽然一致,但作曲家在两个领域内的创作步履并不一致。他在1938年创作第一号四重奏时,已经32岁了,写了五部交响曲。而到了他生命的最后十五年,只写了两部交响曲,弦乐四重奏却写了整整半打!
《第三弦乐四重奏》创作于战后1946年,当时作曲家享有“战争交响曲”带来的盛誉,还未经受48年日丹诺夫的批判。这个阶段的作品不少与犹太音乐相关,1948年他写出了《犹太民间诗歌》。《第三四重奏》一共五个乐章,每个乐章都有非常鲜明的个性,看来作曲家是打算师法贝多芬,将性格不同的乐段放在一起,然而彼此之间又有呼应。《第三四重奏》的呼应点,就是犹太风格。无论是在怪异的圆舞曲、还是在哀伤的柔板中,犹太音乐元素始终萦绕不去。作品最后结束于暧昧而幽静的F大调,似乎言犹未尽。
作曲家的弦乐四重奏大多是为贝多芬四重奏组创作的,该组合成立于1946年,也就是《第三四重奏》创作的当年。该作自然是他们的保留曲目,乐团成员给每个乐章都起了一个小标题,这些标题似乎得到了作曲家的认可,但从未出版过,譬如凶悍的第三乐章叫“战争来临”,而最后一个意犹未尽的乐章,起名为“永恒的问题: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
耐人寻味的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犹太音乐时期”恰逢苏联境内反犹主义沉渣泛起,这在战前无法想象,老布尔什维克和共产国际的领袖中犹太人很多。苏德战争期间,为拯救颓败的民心士气,官方大打“大俄罗斯”的民族主义牌,导致丑陋的反犹阴魂附体重生。更重要的是,战前一波波的迫害浪潮将一切反对派视为“非人”和“人类渣滓”,正为日后具有同样逻辑的反犹主义埋下种子,一旦土壤成熟,恶果即破土而出。由此,后人重新审视作曲家的这个创作时期,或许会引发诸多猜测和感慨吧。
五十年代,熬过了日丹诺夫形式主义大批判的作曲家,进入一个彷徨期。这个时期内,他写作的大型“官方作品”较多,如《森林之歌》、《阳光照耀祖国》,这些作品虽然音乐语言流畅明朗,技法成熟,但却显得平庸保守。1960年,作曲家荣升俄罗斯作曲家联盟领导——这是新近成立的,与赫连尼科夫领导的苏联作曲家协会并列(不清楚是平级单位还是上下级)。写作官方奉命之作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作曲家担心自己才思枯竭。由此,我们或许可以猜测,正是这个局面,迫使作曲家将重心逐步转向弦乐四重奏,这一更为私密自由的体裁。
很多大艺术家都有所谓的“晚期风格”,肖斯塔科维奇是个典型,写于1960年三月的《第七四重奏》标志着作曲家进入孤寂、晦暗的晚期。可以做一个对比,作曲家公开展示的官方作品编制庞大,陈词滥调,而弦乐四重奏则完全与之分道扬镳,用最精简的体裁,寄托心言,同时也带有强烈的实验色彩。
《第七四重奏》就是很私密的悼亡曲。作曲家的妻子尼娜在1954年去世,第二次婚姻不太成功。1960年正逢尼娜的五十冥诞,这首四重奏就是题献给亡妻的。《第七四重奏》是所有十五首四重奏里写得最精简的,三个乐章只有十一分钟左右。前两个乐章不超过四分钟。最后一个乐章长一些,但细分起来,其实里面包含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段落,简直可以分为两个乐章。因为作曲家在其中运用了一个全新的素材,一个小快板的圆舞曲,其实是二十多年前写的歌剧《姆琴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中的爱情主题,当初那是献给尼娜的。作曲家用这个特异手法来悼念亡妻。第二乐章慢板中,作曲家首次在四重奏里运用了滑音,带来一种奇异荒诞的效果。整个作品充满着疏离、孤独感,最后,在那个怀想往昔爱情的圆舞曲主题中稍稍得到一丝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