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良心说,在钢琴上我花的精力最多,这并不是说我注定要成为一个钢琴家,而是因为我的根底不够。我小时候学琴学得很少,最关键性的那几年也就是13岁到17岁那几年,我根本没有机会去弹琴,17岁再开始也没有很好的先生,不像现在的一代,他们真是幸运得很,童子功好得不得了,基础打得很稳固。随着年龄一年一年增长,对我来讲,纯粹在技术上要征服钢琴这种东西真是花费了我太多的时间,所以真要说起来,我做钢琴家永远觉得难为情。这是就钢琴家纯粹机械性的这个方面来说。到我这样一个年龄,要达到一定的水平,得花加倍甚至于甚至四五倍的精力才行。所以这几年我的手老伤,这是一个不可解决的矛盾。
虽然现在我这手的条件不好,练起来更苦,可我还是坚持练琴。在家里的时候,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可以每天练8到10小时。我手上这腱鞘炎这绷带可能就说明我的童子功不够,童子功好的话,我就不需要这么辛苦练琴了!从纯粹机械地弹钢琴的本事来说,所有钢琴比赛里的选手、所有音乐学院里的学生都比我强,真的是这样!可是讲到追求一种精神的境界,讲到声音的变化,讲到音乐里头“言之有物”,他们还有很大的差距!现在的年轻人不怎么练琴,在这方面他们好得很,他们倒是需要多读一点书,多看一点画,多思考!
我父亲说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一种精神。”艺术里头的完美你要心里头有数。就象我前边说到施纳勃所说的,伟大的音乐你是永远不可能达到的,你的演奏永远不可能象作品那样完美。对此你心里有数,可你还是孜孜不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去追求这个东西,而且在这个追求过程中也有一种无穷的乐趣,你每一分钟都会发现新东西,每一次你发现的东西就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啊!每一次你又能看到多“一滴水”,你会高兴你又看到新东西!
说实在的,现在弹琴我觉得很累,真的很累!我真想还是帮助下一代,带个徒弟吧!我现在教课也教得多,一般是教大师班,不过我一般不教私人学生。“大师班” 这个名称并不是说我认为我自己就是大师,它一般是上大课。我讲音乐并不是把我那点有限的知识教给我的学生,就象我爸爸,当年他也不是把他的知识教给我,而是启发我,让我动脑子,也就是给我一把“钥匙”,让我去思考。我讲学一般喜欢讲大课,我的目的是发掘音乐里面的奥秘,怎么样去表现这个奥秘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探求的!在这一点上,我还是想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我这些年一直在看中国书,古书也好,现代书也好,我一直都在看,不断地看。我家里也有很多画,特别是黄宾虹的画。可是我觉得这些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在我的脑子里有中国的文化。怎么说呢?凭良心说,我念的中国书是非常有限的。前几年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小时候爸爸教我的第一课讲到的“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真是我一生的写照!对此我的解释是这样的:我学,经常不断地复习,再继续研究。我在国外是这样翻译它,而且我对这种翻译相当满意:“LEARN AND CONSTANTLY RESTUDY,ISN’T THATPLEASURE?FRIENDS COME FROM FAR AWAY,ISN’T IT JOY?”“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对我来说就是SHARE,我跟朋友分享我的“学”。凭良心说,我基本上是这么做的,至少我是往这条路上走的。中国文化本就是我的一部分,没有这个就不是我了!文化和我是完全一体的!
其实,我•••我很怕回国!我每次回国心里都是很疼的,有很多让我非常愤怒的东西,也有很多使我非常高兴的东西和使我非常惋惜的东西。这种感情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里翻腾,当然,作为艺术家,我不能把这么具体的东西放到艺术里面去,而是应该升华到另外一个程度。我们祖国的文化实在是太伟大了,它包含的力量太大了,我比一般人的感受可能要强烈得多!我有时侯甚至觉得在感情上不能承受这种文化对我内心的冲击。还记得第二次回国的时候,我曾经到成都,去武侯祠,看到了岳飞写的《前出师表》和《后出师表》,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要掉眼泪!那个感人啊!那种人格在字里行间表露出来,感人!
有人注意到我练琴时嘴也在唱,其实这是我的缺点!当然我也可以为自己辩护,象卡萨尔斯,他是公认的历史上最伟大的大提琴家,你听他的唱片,嘴里也是哇啊哇地在那哼哼,还有加拿大的格兰•古尔德,也是唱的声音比琴声还响。可是我得承认这是我的缺点,我不能控制自己。就象我爸爸信里说的,音乐一定要能入能出。我练琴时“入”是入了,可是没有“出”啊!假如不发出那种声音,我就能更清楚地听见我弹的声音,我就能控制它,能够做到接近于“能入能出”。我就是没有能够做到。反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还能少唱出点声音,因为那时候会有一种“集中”,所有人都在听我,我也会更加清醒地听到我自己弹的声音。为什么说莫札特“能入能出”?他的音乐是在做戏,同时他又在看戏。这也就是中国戏剧的高妙之处,这也就是跟莎士比亚相通的地方!
文/傅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