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唐若甫
如果要我选出2015年古典音乐界最为尴尬的时刻,大概非今年3月在香港发生的“鼓掌门”事件莫属,虽然很遗憾我并未在现场。时逢第43届香港国际艺术节开幕,克里斯蒂安·蒂勒曼率领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访港演出。理查·施特劳斯为23件弦乐器而写的《变形》最后,弦乐演奏家们终止掉c小调和弦但还未将弓子放下时,就从观众席里传出了两声掌声。乐师耸肩力表无奈,蒂勒曼因为余音被打断显得很生气。不过更为激烈的反应同样来自观众席。一位观众对领掌者叫道:“你出去,出去!”无独有偶,2014年,布达佩斯节日管弦乐团在香港国际艺术节的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也被过早的掌声打断。“鼓掌门”后,周光蓁在《南华早报》对领掌者予以痛击并大书特书音乐会礼仪。那位率先大吼的听众说:“如果我不吼,恐怕许多音乐家以后就不会来香港演出了。”
也许无论是记者还是自秉公德阻止领掌的观众,都忽略了事情的另一面。抛开故意领掌为了显示自己对音乐有多了解的领掌者不计,这类不合时宜的掌声,也许恰恰说明了观众中的新鲜血液构成。对于初入音乐厅的族群来说,如果人生中第一次聆听交响乐音乐会的经历就深深烙下了被其他乐迷唏嘘和恶狠狠眼神扫射的伤痛经历,那么受伤后的他们恐怕也不会再踏进音乐厅了。于是,一群自封为古典音乐传统的捍卫者,恰恰成了古典音乐未来的掘墓人。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在长达15年的音乐会聆听过程中,我一直对乐章间的鼓掌和不合时宜的音乐会举止表现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容忍和乐观,也在不止一次的著文场合中呼吁解禁音乐会礼仪。因为我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买票在高中时进入上海音乐厅,聆听人生中的第一场音乐会时的不知所措和激动之情,更在一首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的乐章间和大家一起鼓掌。即使是现在,对于很多第一次跨入音乐厅和歌剧院的听众而言,掌声即为情感自然流露。既然音乐能够与他们形成共鸣,那为何要禁绝情感的自然流露方式,比如在乐章间鼓掌或端起相机拍照。况且,即使现代音乐厅有着“乐章间请勿鼓掌”的标识和语音提示,对于毫无音乐常识的听众而言,又何谓乐章,为何不能鼓掌呢?难道需要他们为此接受普及,忍受半个小时无聊的音乐会礼仪说教吗?
成熟的观众和主办方应当对古典音乐受众中的这批新鲜血液施以最为宽仁的理解,而不是以“影响他人”一言蔽之。就像每座城市,每个国度都会有新鲜族群移民进入一样,新人们的道德举止和行为准则需要在实践、交际和生活中渐渐与原有族群磨合,于是便有了城市的个性,国家的象征,社会的基调。对于音乐会听众同样如此,以包容的心态去接纳新近入门的观众,才会让他们在潜移默化而不是呵斥责骂中与自己融为一体。不过,一个更让我感兴趣的话题是,身为乐迷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浮出水面走出牢笼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后就会知道我们秉行的音乐会礼仪,其实不过是自认高明的新装,现代文明中的裹脚布。这并不仅是我的观点,也是一大批西方乐评人和音乐会主办方的观点,其中就包括在以传统著称的英国皇家爱乐协会的大奖致词中,美国乐评人Alex Ross的开幕发言,他提到“现行的音乐会礼仪将成为古典音乐发展最大的拦路虎”。
时代在进步,观念在发展,唯音乐会礼仪一尘不变,誓与它的寄主同存亡。对于现代人而言,要在100分钟内被迫不举起手机刷朋友圈和拍几张照片,也不能随着情感宣泄而鼓掌,已经是骇人听闻的非人道做法。而这一惯例竟然还理所当然地在大部分演出场所内执行,既有悖常理又违反事物规律。不过我在民乐界看到了希望。在上海大剧院的中央民族乐团《又见国乐》演出中,人们可以随意鼓掌,也可以掏出相机拍照而不受阻拦。乐团团长席强对我说,这是信息时代,乐团需要大众把演出的照片发到微信上、微博上,弘扬国乐,只要不打闪光就行。古典音乐界前途未卜的未来,反而在传统的民乐界豁然开朗了。